大家熟悉罗大佑都是因为他的歌，他在华语流行音乐史上的地位毋庸赘言。但除了音乐的罗大佑，还有一个影像的罗大佑，所谓影像不是他自己去演电影，除了《台上台下》和《少年吔，安啦！》等少数几部短暂客串，影像的罗大佑主要是指他给电影做的配乐。尤其是近几年，2004年的《美丽岛》后他没有再出过个人唱片，和李宗盛、周华健、张震岳组成纵贯线“云游”一番后鲜有新作品问世，即使有新歌也很难再有当年的影响力。但由他操刀的电影音乐却异常精彩，2005年的《黑社会》，一段《云宫音》堪称神来之笔。而2009年的《复仇》，还为罗大佑拿下了一个亚洲电影大奖最佳原创音乐，虽然在金像奖上惜败于陈光荣、金培达的《十月围城》，但其实罗大佑早在1990年就拿过香港金像奖（凭借和张婉婷合作的《八两金》，也称《衣锦还乡》），他因为电影配乐拿到的奖项，丝毫不亚于他的唱片专辑。而很多我们耳熟能详的金曲，比如《滚滚红尘》、《你的样子》、《似是故人来》等，他当年给《我在黑社会的日子》做的歌曲《飞砂风中转》，还被重新用作电影名。

罗大佑

闪亮的日子

罗大佑发表的第一首创作曲《歌》，给徐志摩的译自罗塞蒂的诗谱曲，以及同期的《神话》、《浮萍》、《飞翔》等5首歌，都是1977年由张艾嘉和刘文正主演的琼瑶电影《闪亮的日子》的插曲或主题曲。据说当时罗大佑和张艾嘉才子佳人相识相恋也是在这部电影拍摄期间，不过当时张艾嘉已经金马奖最佳女配角算是个明星，而罗大佑还在就读医学院为取得医师执照努力狂奔，只是用业余爱好来为电影配乐。这部影片之所以选择一位初出茅庐的新人（当时还是在校学生），是因为副导演王正华是洛克斯乐队的鼓手，洛克斯是罗大佑中学时代组的乐队，和在纵贯线中的职务一样他担任键盘手。因为王正华，罗大佑在音乐圈初试啼声，王正华还曾担任过《未来的主人翁》的制作人。

次年为秦汉和林青霞主演的电影《情奔》创作主题曲《风儿你轻轻地吹》和插曲《旅程》，由刘文正和林青霞演唱。当时的罗大佑二十郎当岁，风华正茂，恋爱失恋，据说用30分钟就完成了传唱30年的《恋曲1980》。与影响了一个时代的《搭错车》相比，《走不完的路》、《热血》、《人肉战车》和《欢乐大兵》等影片就显得生僻许多，《人生的归宿》、《雨点》、《风雨中的小花》等都已经很少再能找到试听，有说《黑鹰进行曲》是罗大佑所有歌曲中最激烈昂扬的一首，也有说他曾化名“沽之”谱出了《小飞》和《飞呀！飞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时期的罗大佑经历着人生的第一次裂变，个人感情的轰轰烈烈很容易就渗透到音乐创作中，单纯明净中带着哀伤愁绪，懵懂而又不加修饰，这种不事限制的创作力可以推涌出《是否》这样的传世佳作，但尚未向人生厚度和社会广度上纵横延伸，所以这个时候的创作，更多属于他自己。

电影《情奔》海报

这个时候的罗大佑创作的电影音乐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原声配乐，而是为电影创作主题曲和插曲，由片中演员或者歌手演唱。这个时候的罗大佑也更多是在幕后，或者是给张艾嘉当制作人，他没有跳出来参加当时轰轰烈烈的金韵奖和民歌运动，尽管他的《痴痴的等》、《春望》等很符合当时的“风花雪月”，他甚至没有直接开嗓“唱自己的歌”，即便是为电影《野雀高飞》创作《野百合也有春天》，也是由潘越云来唱。他是在“闪亮的日子”里孕育更大的可能，于是1982年个人唱片《之乎者也》一出，直接扭转了“哗啦啦啦乎”的民歌时代，引领出整个台湾继而整个华语乐坛的自省和黑色风潮。

大时代的避风港

个人唱片《未来的主人翁》和《家》之后，刚过而立之年的罗大佑已有“教父”之风，但他1984年12月31日完成“最后一个与你相互取暖的夜晚”告别演唱会后，暂别台湾流行乐坛，随后选择到美国纽约暂居，中间发生了什么，族繁不及备载，到1987年定居香港自组录音制作公司的两年间，有两首无论对于罗大佑本人还是整个时代都相当重要的作品――《明天会更好》和《东方之珠》（关正杰版本，词作者为郑国江）传世，前一首一句“青春不解风情，胭脂沾满了灰”依稀可见心路历程。

杨凡电影《海上花》海报

来到香港之后罗大佑并没有着力制作个人唱片，而是近乎全情地投入到创作电影音乐，其中包括杨凡的《海上花》（非侯孝贤版）和《意乱情迷》，前者的同名主题曲原始版本由甄妮演唱，更为大众熟悉的则是大合唱版本（收录在1989年的罗大佑个人唱片《告别的年代》），“睡梦成真，转身浪影汹涌没红尘”，堪称是当年根正苗红的“中国风”，在历史幻灭和命运操弄的大背景下，投射男女情爱的荡漾和徜徉。罗大佑这个时候写的爱情，已经不是《是否》时期简单明了的“我和你，而是把个人困苦拉伸到更立体的社会，正如《东方之珠》，是情歌，又不仅仅是情歌；不是情歌，又胜似情歌。可以宏大，也可以微细；可以饱满凝重，也可以婉转内敛。《意乱情迷》的主题曲原始版本则是张学友演唱的《迷情》，林振强填词，罗大佑版本的《思念》“萧瑟的风雨中，你走在我身旁”则是另有味道。

同期罗大佑还给泰迪罗宾执导的、改编自倪匡小说的科幻传奇片《卫斯理传奇》做配乐，可见他的触角已经无处不在。而在随后的几年，罗大佑几乎把当时的港片一网打尽，《恋曲1990》和《你的样子》之于杜琪峰执导、周润发和张艾嘉主演的《阿郎的故事》，《爱人同志》和《不变的结局》之于严浩和徐克执导的《棋王》，与黄霑和徐克合唱的《沧海一声笑》接连拿下金马和金像的最佳影片主题曲，与周润发合唱《我在黑社会的日子》的主题曲《飞砂风中转》（后有罗大佑单人版本的《弹唱词》），为《蓝色霹雳火》创作《赤子》（林夕填词，叶德娴演唱），为《双镯》创作《似是故人来》（林夕填词，梅艳芳演唱），为陈国富的《国中女生》创作《无言的表示》，为黄泰来执导的《爱人同志》创作《情深意更深》（歌曲《爱人同志》反倒不是该同名电影的配乐），为严浩的《滚滚红尘》，为《天若有情》，为《吉星高照》，为《城市特警》……涵盖文艺、爱情、武侠、科幻、警匪、黑帮，近乎来者不拒，并且一曲多词一曲多唱（很明显《天若有情》的袁凤瑛和《追梦人》的凤飞飞就同曲不同魂），但都风行一时。

电影《阿郎的故事》

亚细亚的孤儿

几乎无法计数，1993年这一年上映的电影有多少部是来自罗大佑的配乐，袁和平的《太极张三丰》因为罗大佑和胡伟立的参与而显得更为浪漫；杜琪峰的《东方三侠》也因为罗大佑的配乐和经典歌曲《女人心》显得更有情愫和想象力；受滕文骥之邀在一部由王洛宾故事改编而成的内地电影《在那遥远的地方》中，罗大佑让人知道什么是汲取和扬弃（后来闹上版权官司则另当别论）；而在朱延平执导的两部电影《异域》和《异域II孤军》中，罗大佑的家国情怀则显现的一览无遗——当然，说的就是《亚细亚的孤儿》和《大地的孩子》。

《异域》电影原声大碟

1990年罗大佑在香港正式成立“音乐工厂”，联合林夕（填词）和花比傲（编曲）等个中高手组成黄金搭档，已经不再是为电影创作主题曲和插曲，早已过渡到直接负责原声音乐，而这其中最能体现罗大佑个人影像观察和领悟力，以及卓绝情怀的，就是《异域》系列以及和张婉婷、张艾嘉等人合作的《八两金》。《异域》是由柏杨（化名邓克保）自传体禁书改编，描写大陆解放后一支国民党军队在中缅边境失去身份认同和生命安全感的荒谬悲惨遭遇，《异域II孤军》则是在吴念真参与编剧下描写孤军在恶劣环境下的血泪生存。但其实比电影本身更有名的《亚细亚的孤儿》，并不是罗大佑专为电影所作，而是1983年发表的作品，原本《亚细亚的孤儿》即是一本禁书，台湾作家吴浊流先生用朴实的写法写就，以小说体描写台湾日据时期的辛酸史实。据称吴浊流先生很落魄的时候获得一位罗姓医生的资助，而罗医生的儿子长大后也几乎当了医生，在一次目睹宫外孕孩子胎死腹中一尸两命之后，他为这对不幸的母子写了一首歌，苦苦找不到合适的词，直到有一天他看到自家书架上父亲收藏的书，被其中的文字震动，于是便有了这首歌，同样多次被禁。而后来两次用在《异域》和《异域II孤军》，第一次是王杰版本的片尾曲，第二次是罗大佑版本的片首曲，竟然是一次契合到天衣无缝的苍凉和悲壮的交响。而罗大佑特别为《异域II孤军》创作的《大地的孩子》，是另一番创痛之后更显博大和慈济的娓娓吟哦。

相对《异域》系列的沉痛，《八两金》则是一次荡气回肠的儿女情长，并帮助罗大佑一举拿下1990第九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原创电影音乐奖，另一奖项最佳原创电影歌曲5首提名作品中有3首是罗大佑的作品，《八两金》主题曲齐豫《船歌》是其中之一，另外两首分别是《飞砂飞中转》和《阿郎恋曲》（《阿郎的故事》中《恋曲1990》的粤语版，许冠杰演唱）。在这部表现一代中国人在异域与原乡之间辗转流徙命运，以及文革与改革开放突变时期男女爱情的影片中（尤其是张艾嘉的参演，罗本人也从纽约回到香港），罗大佑一贯的乡土情结和深刻的个体省思得到了发挥空间（因而胜过单纯感人的《你的样子》之于《阿郎的故事》）。与一副诗情画意的《船歌》相比，片尾曲《传说》虽一向被诟病流俗缺乏张力，但隐含的与缘分擦身而过的宿命轮回，则是另一种“情到深处人孤独”的茫然回望，是另一种亚细亚的孤儿“异乡的流浪归不去的梦”。

最是一曲云宫音

一般认为，1995年之后的罗大佑江河日下，尤其是进入新世纪，经常给人吃老本和廉颇老矣的感觉，2005年的《美丽岛》虽然慷慨激昂，但仿佛回天乏术。其实早在音乐工厂时期，罗大佑用中国传统的五声音阶写出《似是故人来》，就被认为已经严重商业化了。那个时段虽然高产，但心态已显浮躁，或是空泛浅显，或是晦涩沉重，经常交出的都是行货，天才和灵性渐次消退。音乐工厂解散后，罗大佑更多到大陆走穴，老歌依旧耐听，台风依旧难看。在2000年前后，他接下了张华坤导演的《运转手之恋》配乐，投射出对着墨时代小人物的生活点滴和平凡调性，主题曲《初恋的少年家》，有着底层人生平淡真实的情感观照。2001年与张婉婷再合作的《北京的乐与路》，一曲《不用数的日子》则得罪了北京的一众所谓“地下斗士”和“摇滚英雄”。

就在很多人都在喟叹罗大佑“老了”的时候，他和老搭档杜琪峰因为《黑社会之龙城岁月》再度擦出火花，而2009年再度合作的《复仇》，画龙点睛的弦乐更让人刮目相看。其实罗大佑和杜琪峰以及银河映像的渊源可以追溯到1988年的《城市特警》，成为“造物的恩宠”的《你的样子》就是在这个时候肇始，并且在《阿郎的故事》中再次使用赚得无数眼泪。历经20多年的风尘刻画，有《皇后大道东》相对《吉星拱照》的一语道破和《母亲》对于《爱的世界》的爱恨纠缠，到2005年的《黑社会》时，相当于是两个人艺术生命的又一次高峰。尤其是一段《云宫音》，用中国大鼓和最简单的吉他拨弦搭配，营造出最微妙最到位又最华丽最张力的肃杀氛围。

电影《黑社会》海报

《黑社会》剧情的几个关键点，配乐的烘托都小心翼翼而又大气凛然，片中长辈们决定“和联胜”话事权的时候，罗大佑用了陈歌辛词曲、周璇演唱的老歌《永远的微笑》环绕（他在演唱会多次用不同的方式演绎，可见对该曲的偏爱），而正是这首歌，点化出新旧时代的交替和“洪门”在时代变迁以及人事纷争中的承继；而在影片中的一个高潮，拿到龙头棍后的任达华去接凶悍的梁家辉出狱，是打时和不过几分钟的剧情，却蕴藏着暗算和杀机，吉他扫弦的不经意融入，反衬出任达华的从容和梁家辉的犹豫，两人在车内的对谈，吉他一直跟随，看似不紧不慢，却在最紧张的时刻突然停止，红绿灯的滴答声有意放大，几乎就是能听到的心跳的声音，随着梁家辉不明就里中让步，吉他弦乐再次参与进来，则是任达华的一气呵成；而最让人欲罢不能的“洪门结义”一段（国语引进版中遭剪刀手），就是《云宫音》的波澜壮阔，作为全片的核心基点，循环的吉他复调在鼓铃的推动下让一切尽在不言中，收尾时的吉他点弦则暗示出随后有更重要的价值突变。片尾曲的一首由并太知名的Silver演唱、林夕填词的《对天歌》，在任达华“违背帮规”用石头直接砸死梁家辉之后出现，伴随着潮汐声、鸟叫声和铲子埋葬尸体的声音，一个清静恬淡的女声，唱着“惺惺相惜相见，手足执手相勉，道义两字对地对天；高歌举杯交错，壮志写我诺言，讲交生死都不变迁……”看似云淡风轻岁月静好，实际上却是黑吃黑你死我活的残忍和血腥。“现在春花开遍，日后秋风不免，旧日故事世代上演；恋恋不舍不弃，与你勾手滋味，一生相依不改变”，罗大佑和杜琪峰的“英雄惜英雄”，讲述的却是人在江湖的复杂人性和世事延续的有灭有生。

而到了《复仇》，则不是理所当然的“英雄迟暮”的寂寥和“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轻佻，杜琪峰的银河班底加上法国摇滚老爹约翰尼·哈里戴，罗大佑还特意新买了电吉他。相比照《黑社会》的酣畅淋漓，《复仇》中则是点到即止的极简主义，三两琴声淡入淡出，吉他弦乐和钢琴况味若即若离，虽然影片被不少影迷调侃为“秋季时装展”，但基调却是古典的，都市丛林中游侠的冷峻和道义，归隐田园后重出江湖的儿女情谊，在罗大佑云淡风轻蜻蜓点水和欲言又止中“复得返自然”，仿佛是一种沧海桑田之后的参悟，一种历经童年的纯真和世故的苍凉之后的回望。澳门试枪时的快节奏Solo，和黄日华们野战时鼓的强化，垃圾场夕阳西下响起的口琴合奏，默默海滩祈祷时缭绕的弦乐，让人们重新见识到罗大佑考究的创作力和颓靡之后的泰然优雅。

不管有多大争议和质疑，电影音乐里的罗大佑，更是一个越来越纯粹的、越发伟大的音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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